这是两年以后的事了。
晌午过后，雪就开始下起来。起初还是零零星星地飘着几片鸡毛似的雪片，但仅仅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，那雪竟越来越大，铺天盖地似的，威远堡很快就成了一片银色世界。
就在这个大雪的日子里，宋八斤和他的同伴赶着他们的马队，又回到了威远堡。他们在赵庆的棺材铺里交了柏板、车辋等今年最后一批山货，然后，就一窝蜂似的拥进了一枝梅，围着火盆子鸦雀无声地烤起火来。刘梅觉得蹊跷，这伙人向来粗声粗气，大喊大叫惯了的，想不到今日竟变得规矩起来。但是，她还是按照习惯，给他们暖了一大壶酒，并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小龙碗。斟满了酒，切来了肉。可是她又看到那碗里的酒依旧放着，谁也不曾喝一口，便忍不住问道：“宋家爸，你们今天怎么了，怎么不喝酒呀？天这么冷，喝口酒热乎热乎呗。”听了刘梅这话，几个人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末了又望望刘梅，最后垂下头只管叹气。刘梅更加疑惑。今天是怎么了？莫非自己做错了啥，或者怠慢了他们，惹他们不高兴了？细细一想，没有啊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？刘梅正不得解释，只听宋八斤说：“刘姑娘，多谢了。你忙你的去吧，没你的事儿。”刘梅从来也不曾听过这几个人说话这般温和的。尤其是宋八斤，说一声话就像炸一声闷雷似的。说出的话跟他的名儿一样，少说也有八斤重。正要问时，却见宋八斤往一只酒碗里夹了些肉，又搭上筷子，放在一边，叹出一口气，方才对他的同伴们说：“来，喝，喝酒，吃肉。拉猴儿，你也来。看刘姑娘都为我们拾掇就宜了。”说完，将碗里的酒一口气干了，倒扣着小碗，往众人面前一推，一边用破皮袄的袖子擦了一下嘴。众人见了，都纷纷往那只酒碗里夹了一些肉，这才端起酒碗来喝。至此，刘梅才看清自己多拿了一只小龙碗。可又一想，不对呀。明明是七个人，七只碗，多少回了都是这样，还能有错吗？刘梅数一遍碗，又数了一遍人，方才知道少了一个人，多了一只碗。逐一看时，少的正是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“拉猴儿”。再看这几个人虽然喝着酒，可一个个无精打采，哭丧着脸，心中稍有所悟。便也不敢多嘴，见店里没有了别的客人，就到厨房帮二娃去了。
“刘姑娘，再来一副碗筷。”刘梅正帮二娃给几个人下面片，又听外面喊声，只得放下手中的面剂，拿出碗筷一看，座中又多出一个人，正是那个卖柴皮的王越。只见王越指着那副多余的碗筷，问宋八斤说：“宋家爸，这是……”见刘梅给他拿了碗筷出来，连忙止了问话，热情地问刘梅好。刘梅只是笑了笑，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了。这时八斤等已有些酒意了，说：“好我的王家哥哩，再不说我们那些儿烂事。还是王家哥说点儿西宁城里的事儿，叫我们几个人开心开心。”说着又端了一碗酒，向王越说了声“干”，一仰脖子就喝了。
王越听了，不便勉强，知他们心中有事，只得呷了一口酒，说：“要说西宁城里，这会儿倒确实出了些新鲜事儿。”
“啥事？”
“宋家爸，你嫑急。叫我理会儿头绪再慢慢给你们说。”王越端了酒碗，沉思了好长一会儿工夫，只急得宋八斤抓耳挠腮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。刘梅见了，禁不住想笑，心里想这王越看似老老实实的一个人，也会吊人的胃口哩。这时，只见王越慢条斯理地说：“前几天，马步芳从北川里赶来了些学生娃娃，用大麻绳一个个绑着连在一起。有人说他们是红军，从西康来的……”
“那可不得了。”宋八斤听到这里，忍不住插话说，“怪不得今年秋里，马家又是拔兵，又是摊钱的，折腾得人人不得安宁呢。你快说说，他们这些人长得啥样子，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是？”
“要说这些人，也实在是孽障得很哩。穿得又脏又破，满身一块一块的尽是血疤疤，走路一瘸一拐的。还穿个用草编成的破大鞋，其实就是个净脚片子。再说头上要不是留着个刷刷头，从脸上看分不清是男是女。那有啥三头六臂呀，倒都是些‘拉哥儿’这是真的。说话叽里呱啦，一句也听不出来。”
“我说呢，”宋八斤又说，“马家的散兵游勇见了‘拉猴儿’，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他哩。”
“是啊，那天他们还盘查我们这些脚户呢。差一点儿就把颜家娃给抓了去。多亏我们几个人苦苦下情，求爷爷告奶奶的才免了他哩。”
“也是活该出事，‘拉猴儿’娃娃不知倒了啥霉，躲了初一，还是没躲过十五。要知道那样，还不如给抓了去，兴许还能捡一条命哩。”
“颜家娃真出事儿了吗？”王越关切地问。
“还用说吗？死了。”八斤说，那神情，不忍说似的。
“怎么死的？他死了，他家里可只丢下他姆妈老弥哼哼的一个人呀。”王越不禁黯然失色。
“谁说不是，我们也颇烦着怎么去跟他的老娘回话哩。你看我们这些人过来的时候就没事儿，偏偏他一过，那栈子就塌了。你说他驮的重吗，还没有我重呢。可就连人带马地滚到大通河里。峡窄水急，冻的冰又不结实，我们几个人干瞪眼下不去……”有人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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